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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上天肯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如果上天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断不会甘愿妥协。我提着行李箱坐上开往A城的火车,疲倦自眉间孳生。当我决定离去的一刻,已然决定了要跟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绝别。是的,我决定的。好像冥冥中自己可以操控很多故事的结局,有时候又觉得无能为力。 那个女人回了法国,她说她属于那里。又或者,只是因为厌倦了,想换个活法而已。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她亲吻我的额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只是没了疼惜的眼泪。她就那么挥挥手,带走了我的过往我的记忆。眼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嘴唇紫绀翕动,发不出任何声音,或是哽咽。有种东西,在她映嵌的背景中破碎了,明烈如一道伤,坚硬凌厉,刺痛了周遭的一切。而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言的离弃。一如他们的不肯妥协。 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而始料不及的,也是无从选择。那个女人有着美好的青春时代。二分之一的法国血统,碧蓝的眼,中国式的娇好面容和身材。她喜欢穿红红的高跟鞋,涂红红的唇膏。她说,女为悦己者容。 几个小时后火车停在了A城。他们一家人来接我。除了疏冷离落,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们的笑容满面。他们把我拉上车,我一句话也没有。如果沉默可以不必承受或是遗忘,那么我甘愿自己不会说话。那个大我几岁的男孩坐在车里和我一样沉默。这样很好。我想。 这个城市是多雨的,包括今天我来到这,也不会因为我的贸然出现而曳然停止。我用手指划着玻璃窗上的雨痕,刻出一朵朵小花,然后几滴雨水把他们冲刷走,我再划。反反复复。不想说话。只是不想说话,如此而已。他们跟我说,要适应,要习惯,像在家一样。我点点头,转过身再去划雨水滴淌的玻璃窗。忽然眼睑酸涨。 ###NextPage### 2.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沉默。不想说,不爱说,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待我很好。真的像家一样,可那不是我的家。我知道。做完作业,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玩电脑或是看书。有时那个男孩会冷冷地扫我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做他的事。我们就这样没有瓜葛互不干扰,不肯先迈动一步先走进谁的世界。这是我想要的。 下雨的时候,我会泪流满面。我的左腿剧痛,痛得我不想再苟活。如果谁肯赐给我一个可以了断的物件,那么我将感激不尽。我环住自己的腿身体抽搐。他见我满头冷汗,走过来替我揉捏左腿。我假装不疼了。自他掌心传来的一股温暖很久都没过这样的感觉,很遥远,很遥远。突然很感激,虽然他不能将这该死的疼痛祛除,但我还是抱以微笑。我说,谢谢。 疼得几近昏迷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个女人模糊的脸。她的脸仿佛是悲戚的,好像又有些许疼惜和慈爱。我伸出手想去摸那张脸,一瞬间,幻灭。只剩一窗幽冷的雨景。雨断断续续地下,我的左腿不肯停歇地疼。只是记得,我的左腿是在几年前的一场车祸被轧断的。医生怜悯我,又把我的腿给接上。这道伤,一直拖延到今天,淋漓地折磨我敏感犹存的神经。 碧蓝眼睛的女人后来嫁给了能让她动容的男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谈情说爱,结婚生子。后来是谁先不珍惜谁已无关紧要。反正,时间长了,相爱的人就会心生厌倦。那些美好的细碎过往全然忘记。于是他们不停地吵不停地闹。吵够了闹够了,再继续各自心怀鬼胎。他们同床共枕,他们各自为梦。 3. 我和那个大我几岁的男孩就这样保持着最贴近的疏远。如果他不跟我说话,我断然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别人说,这叫自闭,别人说,这叫青春期。可我不想让自己变得如此疏冷隐忍,后来,他对我笑的时候我也学会了回报给他两个浅浅的酒涡。那一次,他抱着我不停颤抖冷汗啧啧的僵硬的身体,他替我揉捏我的膝盖,他说,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后他亲了我。浅浅的,几乎感觉不到嘴唇的对碰。莫名,对峙的眼神中满是疑惑,或许,还有感激。 谁给我一个季节,我就哭了。谁给我一个微笑,我就真的爱上他了。 不。这断然不是爱。我肯定。他只是怜悯我疼惜我。因为他身体里流着和我几近相同的血。或许,是爱吧。他只是心疼自己的表弟,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的亲人疼痛不堪却无能为力。总该做些什么。无论如何。我还是心存感激。只是,有时候我不想再要这条左腿了,甚至是那段该死的记忆。 碧蓝眼睛的女人后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们狠狠地吵了一次。男人只是一味地抽烟,一根接一根。透明的玻璃烟灰缸折射出男人眉宇纠结的面孔。女人伏倒在床上头发散乱,抽啜不已。在这之前,他们不知道,有种东西已经悄然破碎了,逃走了。是逃走了。他们12岁的儿子想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想拉住他们,劝他们,可自己那么渺小,他只能被淹没在他们的争吵声中不能自赎。男孩觉得自己的耳膜快要破裂了,泪腺快要干涸了,他趁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偷偷跑了出去。 一个孩子的出逃能解决旷日持久的爱情战争吗?只是,12岁的男孩跑了出去,他不知道去哪。漫无目的地走。他不知道去哪里,甚至在哪停留。于是他不停地走。就那么走,赤着脚。他稚嫩的脚被扎得针刺般的疼痛,他的眼睑红肿沉重。他看不见前方的路了。然后就有那么一辆该死的汽车倏忽间曳然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走下很多人,他们谈论他,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他。男孩就那么趴在地上,用碧蓝的眼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男孩想,终于可以听不见任何东西了,终于可以不必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他累了,他好想睡。 终于他们不再吵了。他们也没有了争吵的机会。一切又回到了初始的境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法院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了男人,女人净身出户,说是要回到法国自己的家里。医生把男孩的断腿接上了,男孩可以继续走路了。只是在下雨的时候会剧烈地疼。大夫是这么说的。 ###NextPage### 4. 大夫说我以后必然要遭受潮湿天气的苦责。我和我的左腿,就是他们被抛弃的结局,不被珍惜的记忆。他们失败的爱情,注定是要由我来感受承担的。这是我自己说的。 其实有些事我还是想不清楚,譬如他们的结局为何要以我的终身疼痛为代价而草草收场。又或者,我表哥把我堵在了回家的楼梯间里。他捧起我的脸,他说,你的碧蓝眼睛真好看。然后狠狠地亲了我一下。坏坏的笑。我抹了抹湿泽的嘴唇,眼望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泛着一种不解。再后来,他干脆把我推倒在床上,狠狠地亲我,目中无人。我没反抗。就像他女朋友从来不反抗他突兀的亲吻。 他的女朋友很漂亮,虽然没有碧蓝的眼,但也如同我母亲一样美丽。她叫话桑,读过那首诗吗,‘把酒话桑麻’。她缠着他,甜蜜如斯。他更多的时候是不耐烦和冰冷。我看得出,只是不想说。即便是我想说,也没人会听。还有,我讨厌黏人的女人。特别是漂亮的。 或许他疼惜我只是因为我是他弟弟吧。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值得怜悯的孩子。我知道我是无家可归,但我不想承认自己是孩子。我十五岁了,再熬过几年,我就可以独立生活了。我大可不必选择跟他们一样糟糕的生活,结婚生子,然后互不珍惜,最后让后代来承担一切苦难。 他拉起我的手,盯住我的眼瞳。他说,我不想选择跟他们一样糟糕的生活,结婚生子。然后互不珍惜,最后让后代来承担一切苦难。跟我走吧。 感动或者是不解,诠释不了此刻为什么我会泪流满面。我想甩开他的手,想问他我们能去哪,可我的嘴唇紫绀翕动,发不出任何声音,或是哽咽。他捧起我的脸。他说,我爱的是你。我们走吧。我们私奔。然后他跟我一起泪流满面。 5. 最后的行程的终点是定在我表哥工作的B城。一幢无人知晓的公寓,和一个跟自己表哥出逃的男孩。他们说,这叫私奔。他们说,这叫乱伦。他们是谁?他们还说什么?他淡定地问我。我笑笑不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跟他演出这样一场不被世人理解的闹剧,只是觉得他会哄我开心。他会在我剧烈疼痛的时候替我揉捏我的膝盖。或是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他可以赐给我一个宽大的肩膀让我倚靠。于是再无所求。 只是这样的结局有时自己会心存不忍。我们决定要走的时候。表哥找来了他的女朋友。一家四口和那个漂亮女人就这样沉默不语。谁都不肯第一个说话。我偷偷地看表哥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他慌乱地躲开我的眼神。他的眼睛说,你闭嘴。于是我乖乖地闭上嘴。 终于还是女人不够矜持,特别是漂亮女人。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她推开椅子站起来。她说,我怀了你的孩子。表哥还是沉默。大娘拽了拽表哥的衣角。又拽了拽。表哥终于开口了。他说,明天我带你去做掉。 女人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揉着疼痛的眼睛。我真的是心存不忍。可怜的女子没人替他轻揉疼痛的眼。在这之前,他们不知道,有种东西已经悄然破碎了,逃走了。是逃走了。15岁的我想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想拉住他们,劝他们,可自己那么渺小,我只能被淹没在他们的争吵声中不能自赎。 我最后一次见到话桑是在街角的一家蛋糕店里。她面容憔悴,恍惚失神。她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又扫了一眼她瘪下去的肚子,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有匆匆逃离了。她的脸,分明有两条小溪蜿蜒过的痕迹。我突然想拉住她告诉她我和我表哥的事。可是真相有时是最恶毒的残忍。于是我只能眼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默默在胸口虔诚划十。 离落疏冷的女子,为了一个男人一段记忆掩目逃离。并不是逃离会有快感,只是不会让自己暂时遗忘。 ###NextPage### 6. 如果上天肯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如果上天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断不会甘愿妥协。我不想有碧蓝的眼。不想有疼痛的腿。不想做他们失败的结局。可我又能如何。我这张疏离清落的脸已写不下太多关于疼痛的表情,于是在很多个梦魇纠缠的午夜独自哭醒过来。哭醒后,只剩手心一掬冰冷的泪。 他环住我的脖子,他亲吻我的唇。他说,我们离开那以后,再不是孩子。我们都长大了。他替我抹干了还没来得及风干的眼泪。他温柔地揉搓我的头发。像当年爸爸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是小鬼。可他不说我是小鬼,他说我是坚强的孩子。他的至爱。 他的手宽厚温暖。他的手划过我剧烈起伏的胸口。胸口跳动着,坚强倔强。他轻揉我被诅咒的断腿,温柔低伏。我扬起脸,用胸口贴近他的脸。很温暖,很安然。一切都没有想像之外的罪恶或是龌龊。 青涩的少年,低声抽啜,呻吟不止。任由这个被诅咒的身体不停地扭曲颤抖。少年全然忘记了他们触犯的是禁忌。一个不齿被人提起的乱伦之恋。 乱伦?禁忌?谁说的?他们是谁?表哥的手轻轻抚摸我汗渍啧啧的身体。他问。 我笑不作答。顺着他手臂的姿势躺在他宽阔的展开的手臂上。看他轻蔑的表情,仿佛是我说错了。我想,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些不被珍惜的人才会做足龌龊的被人不齿的勾当吧。我们害怕被遗忘,所以我们就真的乱伦了。不管谁说的。也不管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就真的这样爱了。爱得不计后果不思结局。 7. 8月最后的几天里,阴雨浓重。表哥还没下班回来的这段孤寂时间里,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上QQ或是MSN. 我跟他们讲我和我表哥的故事。他们有的祝福我有的规劝我。可我全然不在乎。谁说的?他们是谁?想起表哥这句铿锵淡定的话,我总会兀自偷笑。谁说的,他们是谁。这句话温暖不堪。在我左腿疼痛的日子里总会给我适时的安抚。仿佛就是他的手,轻轻揉捏着我疼痛的被诅咒的腿。 偶尔会接到爸爸在C城的长途电话,他讲他的新老婆如何如何,说他的宝贝女儿怎样怎样。有时还会教训我一番。一如往常那样,两个人以不愉快的表情挂断电话。在那之后又有一种割舍不掉的牵念。于是觉得愧疚。远在法兰西的我叫她母亲的那个女人也会偶尔发来电子邮件。她发过来她和一个跟她有一样碧蓝眼睛的男人和一个碧蓝眼睛的男孩的合照。男孩已经六个月了,细嫩的脸笑容绽放。他是幸福的,幸福如我当年。我想,这样挺好。他们都各自找到了出口,至于自己,已无关紧要了。 只是关上电脑俯视窗外幽冷的雨景时会莫名地失了神。一瞬间眼瞳冰凉。
亲爱的表哥,我们触犯的是禁忌。 |